我会梦见我安眠会梦见我做梦。

【宰中心】MAHOROBA

BGM:MAHOROBA-illion
性转,大正paro,不严谨三次事件混杂
国太中心,有中太,其他自由心证
以上。

隔过一条街,他那些同学穿着制服光脚踩着木屐,嘎达嘎达像骑着木马一样从坡道上冲下来奔向海边,其中有招呼他的,你也来啊,国木田君。他在日光下无声无息地流汗,后颈的辫子沾湿了,抹布一样披在背后。
下午两点日晒正好的时候,地面上积了水一样反光,倒影是喑哑的,海洋在大风里煲一锅热汤活生生煮开,五色斑烂的风帆,不计其数的舢舨,各国货轮饱经风浪在里面颠颠颤颤的头颅,船尾高高翘起。
他在眼镜后面一层行将融化的冰块儿后面用力眨眼,一层玻璃隔着犹且如此,一群青年压着油腻腻头发的黑色制服帽子几乎扣不住了——寄人篱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钱汤泡。
后来才晓得是港口捞上来一具外国人死猪似的肿胀白胖的尸体,水藻裹在舌头上,稻草一样的头发也都嚼在嘴里,肚皮鼓起血管里面青绿色的蠕虫像是仍然活着还在爬动,说是出海游泳溺死的,在海上漂浮了两三日才寻到。
收网的那位他倒是认得,中原中也,一双蓝眼睛整天望向海面泡在海水里愈发地发蓝,去图书馆得到借还处从包袱皮里取出一叠兰波、魏尔伦、瓦雷里和维庸之类的,见他愕然也微微脸红却不是赧然地解释,只说是不是全部给自己借去的,逾期罚金二百円,点出硬币来给他。
下了课以后披着羽织窜到海边,暴晒着沾一身鱼腥味儿。手臂上刺青他仅仅看清了鱼鳞的影子,也不曾细问。若是活在江户,指不定是个断绝了家族关系当鸢工去了的主儿。
她从那件艾美利加风格的酒馆里走出来,丝绸连衣裙颜色显得老气,摇摇晃晃马上就要泼出来的咖啡和泥浆,同样颜色的高跟鞋咔哒咔哒向着反方向走了,像马上就要折断的巧克力棍子。
从前住在千叶的时候,他为教堂伴奏弹管风琴,曾给他麦芽糖吃的好心意大利神甫一到生日就痛哭一场、暴食蛋糕,指不定是得了蛋糕热还是奶油病去世了。
她衣领翻滚的巧克力雕花正中间一颗蓝色宝石胸针咬着白色流苏,咬碎的酥皮点心里奶油簌簌地流下来,长手套在手臂上镀一层黄铜直到手肘。

热闹散了以后,学生们挤在热气腾腾的咖啡馆里,学了新派作风往咖啡里勾兑白兰地,穿着脚的木屐在桌子下面彻底得到解放,挖了鼻子的手指又去掏卷烟。
他一杯冰水坐在吧台上,和杯壁一起发汗。吊扇被锈蚀啃咬,庞大的都市为电气供应气喘吁吁,电压永远难以分配,铜打的扇叶挂着绿绣的砍刀气数将尽,随着灌进来的自然风转动。耳朵里汗水一汪水隔绝了声音,角落里玩儿桥牌的一群爆发出笑声——他是个诗人!
这种时候他们倒是都成了不入流的诗人了。
到北海道去开垦土地或是在都市里扬名立万,从专门学校里毕业出来以后,做教员、做记者还是做杂志编辑。宥居在城市里不见片叶,电车车灯两只眼睛的瞳仁是钨丝,里面灌满男男女女夜夜畅饮的电气白兰地。
趁着还在做梦的时候,他们绕着南下的年轻传教士围城一圈,央求他讲的北方的事,来来往往也不过是开垦荒地,搭建木架构的屋子,为了窗户开向哪一面而苦恼。
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就要他从包袱里拿出图画簿来,展示那栋理想中的房子,朝南两面玻璃窗只剩下帘布的颜色尚未定下来,玻璃的明亮里含着铅笔着色的阴影几乎把眼镜镜片给刮花了,又怂恿着他描述这披荆斩棘建起来的理想堡垒里女主人的样子。
他们荒唐地将诗人以为都是要倚靠缪斯眷顾的,潜意识、梦里和第一次遗精总是想着母亲。传教士和他对视讪讪地笑,都知道是不能终日吃着土豆只能够折返回来的,置那些对他连妻的形象都有理想的规划的嘲笑于不顾。

“全然疲惫了的厌世之徒,”
他不知道这些词她是从哪里学的,寄宿家的女孩子十三四岁,黄莺一样叽叽喳喳肆无忌惮,没有架子,借着端了茶点进来,他一瞥便知道羊羹是车站旁那家买回来的小仓羊羹,喋喋地对他谈起母亲近来那位钢琴教师的事情,
“说是上个星期和人同租的房子里闹自杀,连带着同住的男人一同被扫地出门,加收了两个月的房钱。”
他喝热茶,一把蒲扇一冬过去多加了一层窟窿眼儿,一边扇一边哼哧哼哧地漏风,久久没有翻页的沃兹沃斯。
“你母亲不知道,”
他明知故问,红豆沙的味道甜得能爎伤舌头,女孩往嘴里塞着羊羹像是要把自己童年梦境吞噬殆尽一样,仍然呜噜呜噜地要跟他说,他相信那位夫人如果是知道定是不会留她。
“她夏天也戴着长手套,”
女孩儿咀嚼着几乎把整条舌头吞咽下去,母亲在外面唤她,女孩儿话没说完,收了托盘啪嗒啪嗒跑出去。
全然疲惫了的厌世之徒,他以为女子当中是极少有这样的人的,即便是只有一丁点厌倦,人必定是陈旧了的带着过去的偏见的,他想象着,总是半睡的眼眼疲弊得难以睁开、浮肿的脸,对所见没有一丝惊异可言。他不知道这样算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出于自己的道德,他不去制止也不去诅咒不提倡但也不救助,捧着茶杯又因为感到烫手而放下,抱着手臂想了一阵子,桌上扣着一本沃兹沃斯。
他总以为这房屋的木质结构是承受不住钢琴的声音的,骨头里都是打碎了的肥皂泡沫,胸腔里一震颤就是要倒坍下来,现在虽不至于穹顶整个坍塌下来,只是回廊上木板嗡嗡地跳,盖过了庭院里惊鹿器自娱自乐的水声。在一家搭伙吃饭的学生回来,为了吉利不踩门槛,只是庭院里扫帚在白石子黑石子上抹出来的晃荡了一整天的水波纹踩碎了。一双高跟皮鞋停在庭院里。
他从六叠的房间边上过去,纸拉门敞开着,她的头发拢成一条灌满沙石的河流搭在肩膀前面,夕照烧到光裸的脚的边上,在阴影里氧化黯淡了的奶油似的绵软了。玻璃杯子搁在矮桌上,光线散射咀嚼咬碎溶解成其他颜色,他们从前说,玻璃是能毒死人的,读了科学课明白了不尽如此,可惜的是,当时的惊惧确实是不复存了。
她转过身来,含着太阳的蓝宝石胸针是烧灼的发烫的眼睛,一双手藏在黄铜的盔甲后面。脖颈上系着一根黑色的丝带,交叉在胸前没进打发奶油一样的荷叶边里面被胸针扣住,其他男人想着的都是解开那条丝带、亲吻她,他的眼睛里和她自己的心里盛着的却是绳索勒进皮肤里,她的伸出来的舌苔泛着窒息的紫红色的不体面的死。她向他颔首,上过女子大学的新派作风。

围着一张桌子,青年人的体臭和道路上弥散的土腥味儿,大拇脚指破洞的袜子里探出头来,蜗牛肉呼呼的触角,腌萝卜被嚼得嘎吱嘎吱响,他们是热乎乎被关在城市围栏里的一群家畜,哼哼唧唧在洒扫洁净仍然翻动着的滚滚泥土当中打滚却全然不自知,这样想着可能仍然是像北走要好一些,就算是不到北海道去,在青森圈一块儿山地种苹果也可。
“怎么样?”
女孩儿在纸拉门边上守着,他经过就拉他的袖子要他停下来,他一停下来,她仰着头,眼睛就全然沉进他的阴影里了。
“什么怎么样?”
如果换做是别人的话,也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他这里他却是一顶一的真诚,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拂下来了,她两只手虚掩的拳放在腿上,两枚大福草莓大福,几乎透明的一双手。
“那个钢琴老师,她怎么样?是你喜欢的那样吗?”
与其说她是在拿他规划好的远大前程调笑,不如说是无害的好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他是身边惟一她寄有恋爱希望的人了,但他整天出入于图书馆学院还有这方庭院之间,她看着实在是无聊,只是想着,钢琴教师是一次艳遇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我中午在港口那边见过她。”
他说,见到母亲走过来,她向后蹭了两步,这下她完全在拉门的阴影里了,仍然是不甘心要多问两句:
“她和下午的穿着是一样的么?她去港口做什么?你和她讲话了吗?”
“不太一样。”
他说了什么她应当是来得及听到就被母亲赶鸡雏一样赶到别屋去了。等到晚上躺倒薄棉被里,他仍然思量着,他应当是没有说谎的,以他的心性也没有撒谎的必要的,他看见那双脚赤裸着如履薄冰踩在某个世界的边缘上,惊惧的一双眼睛瞳孔迸裂的猫眼石,像是看了多少次总是在讶异着恐惧着,硬要说的话像是他们说的naked and blue的意思。

第二日,他见到中原的时候,对方眼下的烟青色锈蚀啃噬了小半张脸,撇去睡眠不足的积灰还有一层淤青,坐在贝多芬雕像手里拄着的那把瘸腿的椅子上吸烟,向他断言,
“他们定是不敢把兰波的像塑在这里供人瞻仰的,”
他努力闪避开却总是往中原脸上扫过去的眼光,后者满不在乎地向着地上啐了一口,
“托她的福,从先前的住处被赶出来了,多收了两个月的租金,浸了血的榻榻米硬是要换…”
“那不换怎样?”
中原把烟卷从嘴唇边上取下来,吐出歪歪斜斜的烟圈来,拿带过滤嘴儿的卷烟吐烟圈这样的奢侈,他们是连想都不想的,他知道有谣传说,中原有一个家境殷实、年纪轻轻守了寡的姊姊,一样的红头发,
“翻个面,铺着继续用。”
他看着中原露出笑容,白雾还没有消散的晨光紧紧地咬住黑色礼帽帽檐上那一抹跳动的闪光,从来不戴制服帽子。而接下来的话,他听了也顺带着忘记,
“她昨晚又发疯一样在旅店的休息室里弹钢琴,脸上这个是花瓶砸出来的。”
植物馥郁的水汽和烧焦的烟雾一起吸进去,中原淡然的神气,仿佛他才是那罪魁祸首,从工厂里滚滚浓烟的烟囱到烧开了锅吸水烟一样蒸蒸地冒气的烟囱,是一台火车机车,开往他不知道的北方去的。
火车头,他所知道的不同,诗人专注、轻蔑的头脑和难以比拟的悲剧性只言片语的生活里透露出来的,隧道穿过雪的洞窟行驶过去 。文字是一粒沙,嵌在眼球里边,永远的磨合着不肯消散的疼痛。从济慈、雪莱到勃朗宁和尤金·奥尼尔,肺病成为一种风尚,颧骨上一氧化碳中毒一样轻率的桃红色,他们拿不出钱到地中海或者九州去休养。
长久地蛰伏,冬眠仿佛不是减少消耗而是为了飞逃到梦境里,他若是到北方去,没有一席之地也没有一张能够保暖的毯子,也就尸骨无存地睡在那里,向北渡过海峡,夹岸的山浮着一层揉碎了的雪沫,种植的马铃薯食不足一个冬天,还要匀一些去换盐巴,他同窗那与家里断绝了关系、逃亡欧洲去的胞弟*倒是见过托尔斯泰的。只是这样恶劣的境遇里,退斯妥耶夫斯基是没有见过他的,见过了也不见得能够全部明白。

一直到周末大弥撒,他才又见到她,坐在靠着通道的一侧,白色裙子黑色束腰,太阳帽一道黑色丝带挂在下巴上,下巴颏儿勒得发红,黑色皮鞋上金色的盘扣,白色洋伞,只是棕红色的头发拢在藏青色的发网里有点古怪了。她旁边坐着中原,还有一人他没有期想到,但倒是见过的,学校里的德文教授,与他的教育学教授是同期,却真真儿是活在两个极端的人。
他是与寄宿一家同去的,免不了上前跟着寒暄一番。她换了一双白色的手套,仍然是拉到手肘,右手食指指尖像是刮开了线,站在后面,眼睛像是聚精会神的,手上却不停地拨弄着,他过后又想了想,明白那线头是在左手手指上的,白线缠绕在手指上在手套上留下流水的瘢痕,吐丝的蜘蛛似的,只是这些线拆完了,她会像一件毛衣被拆散成线,只能够拢成一球回到母体中去了。
“国木田君是公认的立派人才。”
德文教授的褒奖令他有些窘迫,箍在脑袋上的制服帽子下开始发汗。她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话,笑了出来,拨弄手套的手指停了下来,像是为了看清他这种为难的神态一样,头一次睁开了眼睛要记住,转瞬又忘记了。她露出的一截儿手臂上揉皱的手帕似的痕迹,到后来他终于有机会靠近了看,才明白那是拆信件的小刀留下的疤痕。
“还请您多担待…”
被称为森先生的德文教授仍然在说着,她露出感到无聊的神气,用洋伞伞尖去戳中原的小腿。他不晓得这样的女孩儿应当怎样,他的同窗去军官俱乐部楼上的交谊舞课堂的时候会遇见这样的女孩儿,不像她一样外出教授钢琴课程,“这些野百合……也不纺织”*。她终于激起了中原的恼怒,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双眼睛里倒映的光,榛果一样碎了。
教堂前面的空地上长满狗尾草,穿着小皮鞋的女孩儿追逐着轰赶鸽子,如果要他说,她的名字并不比她那些终于能够对应上怪异行为少上几分荒诞不经。他并不相信这和超现实主义和从童年并行而来的木马的DADA声有什么联系。森叫她治子,中原叫她太宰。无论如何她都只转动那双眼睛,不说话也不笑。

他后来才发现,原来她是常到学校来找中原的,在图书馆前面空地的长椅上撑一把伞,读从他们图书馆里借出的瓦雷里。自然而熟络地跟他打招呼,向他坦言自己就读于法文部,只是半途肄业,读起来虽不是似是而非,但却也总是恍恍惚惚。
他们在林荫道上绕圈子。得知他是想要做老师的,她恬淡平和得仿佛另一个人似的:
“是国木田君会想做的事情。” 
他固然是没有被看透,只不过是枫糖树划破了一块儿皮肤,冷的糖浆淌出来,结成棕褐色的晶石。
又谈瓦雷里,她漫不经心地惋惜再无赴马拉美府上喝一杯棕榈酒的至上荣幸,满不在乎的遗憾。
这次轮到他的感到不切实际,他不嘲笑。她的眼睛从瞳孔到后脑都是通透的一块儿非气非液亦非固的胶质,如果要说的话便是以太,把她看见的都吸收进去,她看得太多又以为仍然不够,长着一张嘴下巴被撑开直到脱臼,因为害怕,便哭出来,以为人不过是如此了,以为要死去了,仍然一次再一次地复活过来,崭新的出生和死——到她忍无可忍的时候。
“去喝酒吧,中也,”
她向着他身后挥手,中原放了课抱着一叠书出来,
“国木田君也一起。”
她挽着他的手臂,踩着高跟鞋身高接近五英尺半有余,抬起眼睛看他,两颗焦糖浮到眼白上面。中原也看他,话却是对她说的:
“看你那副样子。”
酒水下进肠胃之间,饥饿便咣当咣当响,心脏永久填不饱的永远只有半腔热血,言语一撼动就开始震动整个胸膛都跟着倾覆,若是饮酒,鲜血就跟倒立的时候似的,一股脑儿涌到头顶上去。
酒馆的混乱是一场灾难,习以为常的只有店家,损毁都是金钱可以补偿的,也就没有什么好怨恨的,怎样都能、最多赔上一点时间去购置的桌椅和青花小瓷碟。
他在见到喝醉了的太宰之前没见过人可以哭得这样惨烈,第二天早上仍是消瘦透明未曾浮肿的一张脸,只一双眼睛在稀释了的氢氧化钠溶液里蘸了一回,因为边哭边揉搓而发痛,眼角通红像是糜烂一般。
她一边抽噎打嗝,一边扶着桌子颓然仰着脸,两颗眼睛终于麻痹了不转动了,直直地凝望着,被酒水沾湿的手套褪下来搭在桌子边上和两只袜子没有别的区别, 手指神经质地在嘴唇上磨蹭,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吐了似的,非要一吐为快, 但只有嘴唇哆哆嗦嗦的,有几次香烟差点怼到他脸上,手指向中原:
“他把家里寄来的钱都用在赔偿损毁的东西上了。”
他脚边放着中原的一包书,她的手包搁在腿上,头发已经从发网里散落出来,一会儿又咯咯地笑,往他身后躲,看着中原的手用力地拍着桌面,手指陷到荞麦面、炸猪排、什锦色拉各种汤汤水水里,陶瓷片扎到手掌里,还有草莓牛奶和金团,天晓得这些温馨的给小孩儿打牙祭的物什又是从哪里来的,草莓牛奶沾到他的袖子上,好大一块儿污渍。
回去的路上,中原抄着棍子一路走一路敲碎别人家的门灯,敲碎一地月亮。
太宰被他驮在背后,醉鬼沉甸甸的,叽里咕噜地念着想吃樱桃。

“‘希望你坚强些……前途远大呀……啊,久别了。武男君’,只又是一篇勾起苦恋记忆的纪实文学,”
中原抛了登载着友人文章的刊物,又点一支烟,反潮的火柴刺鼻的刺鼻的硫磺味儿。咖啡厅里乌烟瘴气,白日饮酒的放浪学生已经有人不知死活地跳上桌子跳上吧台,又被不顾死活地从上面掀下来。
关于中原对于所谓自然所谓人生的态度,他并不知晓。在他努力擦洗想要把一切抹去、以为所有蒙蔽他们双眼的即是他们已经看到的东西的时候,中原在已有的世界中吞咽各种颜色,咀嚼不烂的部分汁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口里,从出生以来所有的存在被自己象征的言语说出来。
她先前因为精神衰弱给送到疗养院去过,也曾有过心中未遂,是森做担保从津轻接到东京来的,几乎算是最早到法国的女学生了。从母亲的妆奁里抠脱落的碎银子,榻榻米夹缝中扒拉出一百円、两百円的硬币,中原抖抖索索零零碎碎差不多把有关太宰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本人所言还是道听途说证实或证伪,旁人看来的青梅竹马、欢喜冤家、从十三岁开始就没能安生的少年生活。
太宰治摸黑拆掉他制服上所有金属扣子,他就在她的笔盒里放进一只独角仙,上了中学以后更加睚眦必报,她把他烟盒里的所有香烟浸到水池里、搓碎扬在他的铺盖里,他拿走她的牙膏换上一管从她那里拿来的颜料进去,他在所谓朝思夜想的烟草味儿里睡觉,她抱着洗手池在盥洗室里吐了一整个早上,满嘴满脸的绿色好像种在她肠胃里一片森林全部倾泻出去。现在正拿着他的文章:
“这样算是什么,国木田君,”
就算不去品评指责,中原的脾性不好也是公认的事情,谈不上是熟识更不是朋友,他们是被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打发的奶油被倒进蛋液里,一根巧克力棒去搅拌,最后他们都搅在一起一团、总是少了青年人独有的狂热的最后一击、混乱又半生不熟命运,
“只是絮絮叨叨地讲着屠格涅夫的事。”
因为是事实也并不反驳,拿起杯子啜饮的咖啡一股煎炒过的花椒味道,他怀疑是中原将烟灰掸进里面去了,也可能是砂糖罐子本身是一只烟灰缸的缘故。中原的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如果是他们平时坐在雕像的背后的时候中原会把一条腿蜷起来,手臂上的刺青露出来,密密麻麻的麟覆盖着几乎是人的皮肤纹理能够达到的极限,再晕染开就是非角质而发蓝的一片黑暗了。
“跑什么?”
雷声滚滚地从天上卷过去,雨点是煮熟了的红豆,落在伞面上地上就自动碾碎了,失去形状的泥泞,在积水里鲤鱼一样浮着,接连不断地吐水泡。经过很高的松树林的时候,松果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灵魂和肉体都没有躯壳都没有成熟的果实,出梅入夏以后还没有吃饱阳光就先成了尸骸,他踏着木屐点颠颠颤颤地跑,眼镜在鼻尖上摇摇欲坠,山魈一样一把蛀了的纸伞,头也不回地回答走在后面的两人,
“雷雨天气待在树底下是很危险的。”
是他的讲究。
中原摇头,感到荒诞不置可否。太宰笑着一脚踏进水坑,裙子下摆湿得好像去海里捞了一圈螃蟹,把泥水溅在中原的裤子上。

他赶电车到浅草去的时候看到了她,站在靠近车门的地方,一只手抓住栏杆。他在刚启动的电车后面急匆匆地跑,她换了一身黑衣服,右眼掩映在帽子层层的黑纱后面,伸出手去拉他,肢体僵硬,好像递出去的手臂不是自己的而是从月亮上敲下来的陶瓷碎片,连断面都还没有摸圆滑。
他捉住那只手,丝绸是涂了一层石灰霜的鱼从她手上滑下去,她手腕上已经愈合仍然发红的疤痕边上缝线的针眼儿,耶路撒冷十字架;烟头儿的烫伤消减掉一块儿皮肉,愈合以后灰红色的陨石坑。她抽回手去,长手套好像生命走到尽头终于泄了气的手臂垂下来。幸而前面有人向司机招呼,还有人没上来。
“去浅草?”
她手臂挽着栏杆,戴上手套,问他,脚底下踩着一片甜茶泼出来以后造成的污渍,和他面对面站着,发顶够着他的下巴,帽子上的羽毛为了防止被刮走又自己歪歪斜斜地钉了一层线现在正挠着他的鼻子,他怪想打喷嚏,只能压低声调听起来是喉咙里空腔震动听着要咳出来了,说:
“是,替人求御守去的。”
她应了一声,拨弄提包上的金属搭扣,黑色的绸布裙子乌鸦羽毛的反光,散发出与颜色所不相符的柑橘味道,阳光照进车厢摇摇晃晃的小鱼缸里的时候,他无意中瞥见才发现她的头发比起棕色,掺杂着的红色要多一些,与其说是浸饱了不如说是被鲜血洗涮过连、带着蛋白质和矿物质都残留在里面的土壤一般。
“中也在画展上偷偷挂我们的画卖,”
她笑嘻嘻地没有丝毫悔过的意思,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那根恼人的羽毛终于是移开了,他舒了一口气,
“国木田君,你应该来看看。”
果决得好像他不会拒绝。
他们坐过了站,她不愿意等下一班,两个人只能走路折回去。她说是要买和果子,等他从浅草寺出来,看见她临时倒戈,拎了一袋子橘子糖,布袋子摊开在手心里,砂糖颗粒见了太阳融了就不再闪光了,问也不问拈了一颗就塞到他嘴里,
“就算是犒劳了。”
她也不说清楚是给谁的,兀自收紧了布袋口,橘子瓣在口袋里无声无息融化成一颗橘子,一颗浑圆的太阳。
从人群里钻来钻去就显得格外的远,过浅草桥之前,她又买了刨冰吃。走到桥正中的时候站在栏杆边上探着头往下看,鬈发顺着一边肩膀流下去,说:
“好想投神田川啊。”
他听了之后忽的生了气似的, 挟着她的胳膊走下桥去。她一直走在前面,等到快到了展馆门口掀起遮盖住右眼的黑纱,青黑的眼圈,她越是不敢笑越是想要笑。他没有怜悯也没有幸灾乐祸,她不是受害者,也深谙恶俗的因果论,情愿食下自己酿就的恶果,如果这样就可以,也许是死……
他用手指去触她的眼睛,在她要亲吻他的时候躲避开。
“不是那样……”
她小声笑了,于他于中原,于今于昔于将来,永远都不是。
“Oui, mon pauvre enfant(可怜的孩子)… ”
他想不出她有什么立场去这样说,他们又凭借什么接吻。
就看着她一个人走进去了。

她带着他去了两次他们现在租住的屋子,揉成一团的白色裙子崩塌的雪山,被子没有叠,成卷的绷带没用完就在地上铺展开,编织成一张网,她就躺在最中间。只是每天把自己拼凑起来,体面地走出门去,她就已经用了几乎全身力气,也再顾不得别的了。整齐干净的只有盛放换洗衣服的衣柜,拉开柜门淡淡的樟脑味儿飘出来,鞋箱敞开,两双高跟鞋挤在一起。
搪瓷浴缸不算宽敞,两个人挤在里面嫌小,她手臂抱着膝盖,折叠再折叠的疤痕终于在他面前展平整,她半张脸埋在水下,用嘴吐泡泡,不管到少次,他总是不敢或者说不愿意直直地盯着看她,好像如果知晓了这个秘密他们就只能默然。
“中也知道这些事情。”
她从浴缸里站起来,水流瀑布一样从她的胸腹肚脐流淌下去,裹进浴巾,又偏过头拧了一把厚重的头发。如果不走出这个街区,她会把手臂和腿上的疤痕裹木乃伊一样用绷带裹起来。如果再扑上一层滑石粉,套上和服戴上厚厚的假发,把她送到原宿的街上扮演雕塑,可能也能够挣回一天的酒钱。
“怎么样?”
中原问他。太宰一整晚不见人影,他们连带着她经常随意走着走着就放任自流地迷路了的松树林都找遍了。浅间山上的树林里吊死了一个女人,他们匆匆地赶过去,却不是她,迟迟不见人来认。
等到回去才发现她在屋子里,团成一团的被子里坐着,近乎腐烂的丝绸睡衣肩带挂在肩膀上,蜷成一团,手脚向前伸着,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一概闭口不谈。
窗子敞开,蛾子簌簌向下落着粉末,叮叮地撞着白炽灯泡。他回去的路上才想明白,她那是在晾涂了的指甲油,只是她整日一双手套护着,又要甚么指甲油用呢。她是涂过指甲油的,只是对于先前的颜色他知晓而全然模糊,她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关于她的记忆开始粉碎,何况她离开以后。
他看着中原揪着她敞开的领子,两个人滚成一团,她往他挂着鼻血的脸上啐唾沫,脸上的手掌印刚刚才要肿起来的样子,青黑的眼圈退了一半,衣柜门上的镜子当啷一声碎了。中原站起来,她仍然蜷起膝盖在榻榻米上,尖酸刻薄地下结论,
“傻子。”
她胸前两条黑色的绑带,如果勒到咽喉皮肤里,蓝色的宝石胸针从东方坠落的一颗灾星,他相信中原也曾有过这样念头,只是和他一样没有付诸实践,如果她是死去了,他们指不定会为了她解脱了而祝福的,但如果是她不再流泪不再挣扎不再对苦楚有所反应,他们就无法再看下去了,他们移开眼睛……他们是除了心性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中原又同她和解了一样,一起跪在榻榻米上清理倾倒的黑色指甲油。

他想不出她有什么念想又失掉了什么念想,夏天来临之前念着想吃樱桃,仲夏躺在榻榻米上摇着扇子说起食秋刀鱼的事。钢琴课结束以后,她轻手轻脚地摸进他的屋子里,老夫人全然不知女儿是他们的共犯。
她仰面枕着他的枕头,群青的枕巾才洗过浸了泪水像是要掉色,渗进她蓬乱的鬓发里去。她坚持说不好,明明做了又承受住了的事情于今她却总是后悔了,如一颗苹果干瘪了所有疼痛的褶皱都向着里头长,偏偏不腐烂。她颠三倒四地讲早些年的事,如果诞生之前被询问过……
“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说,她嘲笑他的不留情面。
“我想像着在产室里,那个大夫对着母亲喊着,‘加油,再用力气’,一边把我塞回产道里。”
成为人成了最大的后悔,她单单是看着就是极限了,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仍然做同样的抉择。望向他、望向中原、望向众人,想着恋爱、想着妒忌、想着发自内心的憎恶,逃到山林、逃到海滨、逃到无人岛上去,如果海上有漂泊的岛屿和白桃花,她一定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
“说到底,你这家伙到底喜欢什么花啊?”
她仰着脸,面对中原中也,那个时候能够说出的只有桃花,沮丧地哭。
总而说来,她害怕,永久地惊异着他们能够到达明日又会去往什么样的地方,总而言之,她害怕。且只是荡秋千的孩子,洗衣房里巴黎的小窗后面一样的看月亮的孩子,在墓地里摇动的转轮全部都逆行,只有一只左眼、爱情放在头上也不自知的孩子。
等到老夫人终于发现他们的事情,痛心指责也不过是想他们教女儿将不伦当做是罗曼蒂克了,催促着他搬出去,兄长发来电报,父亲病重,他又明白了不再受照付的另一层关系在里面。

他开始未能动身,最终催促他回去的是父亲病逝的消息。他放下临近的考试赶回去,所幸是师长足够宽容地容许了他补考的请求。临时租来的房子展开的只有铺盖卷是铺展开的,最终干脆成了再次惨遭驱逐的太宰和中原栖息场所。他顾不得,匆忙赶回去。
他本是打算将家中的财产转卖出去,就此往后只向着东京去了,只是叔父从中作梗。再加上——他曾经听过有在东京的街道上走着,掉进了排水井跌断了腿的,但他经历的更为离奇——在石板路上行走的时候,石板下面中空一样翘起来,翻了个个压在他脚背上。他的行程也就此耽搁下来。
收到的东京的来信来信不过三两封,秋风紧了也不够烤火的。中原和太宰的信尤为有趣,中原大抵是在聊着同窗的那些事情,又有多少人参军去了,近来又读了巴尔扎克,考试的种种困难不外乎是缺课和过分的自由散漫所致之类的,太宰的句子挤成一团订在中原的字中间,中原说海燕的声音原来是好听的,她就写,“海燕射死在泥沼里”,边上一只海燕,尾羽潦草黑。
这样的通信也很快就中断了,等到他痊愈回到东京,已经欠下两个月房租。铁皮烟灰缸是满的,也不倒,烟灰抹到被子上,他从中原那里买来那幅太宰的自画像挂在正对着门的墙上,向着他露出她没有的青灰色的笑容。房东那里留下的纸条,写着往横滨去了。

哦,绿蒂,达达派的手枪射出来的真的是音乐吗——

想要洗去成见渴望纯粹的惊异、一味地向着自然的绿色的单纯也好;夜晚难以成眠、为了已经成为的事物而悔恨、永远惊惧张着双眼也好;把自我的梦境从原始的鲜血淋漓和脑白质里漂浮的混沌本能挖掘出来、排斥着已有的姓名也好。散射光线,他们从同样的原点同一束光照进去,涣散的了的颜色,为了愿望不惜姓名、献上情人、孩子,
“但是有哪个有心肝的不发疯呢?”
但是中原君,他没有说,中原君,跳出去的时候,我们是向着一个方向去的,听见独眼的、望着月亮的孩子、母亲在遗嘱里被赠与了所有斜阳的孩子的哭声,或者曾经是一道儿。

到横滨以后,她便和中原分道扬镳,所受照顾的那位前辈正是他曾经的导师。他完成学业后,辗转于报社、各地学校之间,每次乔迁必然惠告那位师长。
“不是为了别的,也是他人嘱托。”
他知道,她死后一定托人把骨灰熨熨帖帖地分三份封进涮洗干净的蟹肉罐头寄回來,蓝色宝石胸花和结婚戒指埋在她烧白了干燥的灰里。传说的,她是结了婚的。她的贪心,要得收回,就要从她的死里走过去,她咬定了他不会放下的。
于是他早早地把签收这件事提上日程,写在每本手帐最后。
万一她明天就回来。
他孤独终老。

*指德富芦花

*《旧约·马太福音》第六章23节

END.

Dylan Zimmerman

2019.6.6


评论(2)
热度(6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LE MOULIN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