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梦见我安眠会梦见我做梦。

【纪木】生丁


隔夜渡船在港口靠岸的时候,你和你的部下混进了穿着各异的人群中。与你们不同,他们就像是失手打翻的糖果罐碎裂的玻璃荆棘中裹着彩色外衣四下滚落的巧克力豆,怀着甜蜜的念想前往意识中的某处。而你们不过是短暂的,与他们交融,不甚至说是融入都不能够,只是暂时在人群中将自己掩藏,而后将重新集合在偏僻的小巷或某处。

你不能说你对他们完全没有歆羡意思,对于自由、有家可归,还是说对于自身在流亡这一点本身感到愧疚。可是这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对于献身,对于战斗,甚至说对于选择自身,你从未后悔过。

你并非刻意选择了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里阳光普照,夜夜失眠,到处都是脸上用明亮的黄色画着花朵的“blind melon”。在这里,人们谈论社会谈论什么最后起点都是拐个弯回到自己身上去,没有人会刻意看们脚下的鞋印里是否残存硝烟与血迹。你相信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你们是安全的。

枪别在腰间,斗篷遮住刚好。你戴着深色宽沿的帽子遮掩自己过于显眼的发色。天气炎热,阳光浸透了你的帽子,你的整个头沉甸甸的。你摸摸头顶,为了确定不是有只乌鸦收敛了羽翼落在你的帽子上。

你走下舷梯,冲着海风和满目的蓝色碎玻璃扬起了下巴。逃亡,也许更多的是关乎尊严。

路边有水果摊支在街道边。阳光是蜂蜜柚子茶里面加的明胶,固化了一切声音,气味,给新鲜的水果刷上蜡质的光泽,你这才感到喉咙里的干渴。想要伸到口袋里去摸钱币,却触到了枪管锐利的光亮,你烫伤一般缩回了手指。

就算是摸出了那几枚镍币,它们在这里也不能被使用。就像这个,携带枪支是合法的,可你偏偏是偷渡而来的。

你顺着街道走,找寻能安置身体的场所。

乔木和亚乔木远远地冲着你挥手,枝桠颤动,阴影像飞鸟一般飘忽着落在你头上,渺茫得听不清风浅薄的唇音。你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如同履风而行。

远看以为是一片树林,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座墓园。蒿莱满地迷茫地躺在树荫下,青草缓慢地生长着,风拨动他们的骨头。

入口处的矮栏关着。黑色的油漆零星剥落出了毛茸茸的红锈,用手去触摸却会感到细微的刺痛,像是蹩脚的手工缝制出的洋娃娃在边角处露出了忘在上面的针和千疮百孔的心脏——再细看,内部也是破烂不堪。

真嘲讽,你推开矮栏走进去,站在树下。现在你也是蒿草中的一株了。你闭上眼睛,树的阴影像雾气一样包裹着你,潮湿,阴凉但不到寒冷的程度。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面渗下来,光斑随着风摇动树枝时不时落在你脸上,温暖的柔和的,仿佛幼小的猫科动物柔软的皮毛蹭在皮肤上。投射在眼睑上的光让你皱起了眉,你的眼角渗出类似于泪水的液体,胶着住了睫毛,你的眼球浸润在阳光里,因为暂时的烧灼感而来会震颤。你以为你放下了戒备。

视野里忽然出现的阴影让你睁开了眼。异能力让你能够对未来有所感知并且进行改写。你知道这是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就立即睁开了眼睛,手指不动声色地绕上枪的扳机。

你的对面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黑色的眼睛正望着你。

🌙

你早就看到他了,或者说,你看到那头怎么也掩抑不住的银白色火焰就知道那个人应当是他。你不知道他竟然出现在这里。

你走向他,不发出任何声响,离他十几米的时候,你听到静谧中你口袋里的镍币随着你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羞耻一般,你用力地握紧了口袋,平滑的布面因此起了褶皱——你平和的心不知为何起了涟漪。

你要对他说什么呢?对他说什么他又能想起你呢?

你能对他说你是当初那个因为他无意中撞到了你的姊姊而呵斥他“侬晓得伊是啥人”的少年,并且指望这样他就能够想起你?怎么可能。

你能对他说他现在的气度与他当初尚是军官时毫无减损,他的眉眼就是战争,笑靥便是战后的和平,只不过多了几分沉痛悲怆。红眼睛里不是红葡萄酒似的浓情,而是鲜血饱经沧桑以后波涛汹涌。

你能告诉他什么?

倘若不是遇见了他,你大概就会将这件事彻底沉入海洋。

从第一眼望见时就钟情是荒谬的,对于年少者却是常有的。你少年时的乖张脾气,要你自己说,更甚于今日。他无意中撞倒了你姊姊,你却是一脚踏进他猩红舞曲的步调里面拔不出来了。无礼的大声呵责也好,面对父亲轻言细语的半哄半骗和严声厉色的斥责和警告也罢,当初的你挑高眼角看着那个比你高一头的法国人,后者的红眼睛里像是能开出玫瑰花一般对你笑得暧昧。刻意修饰的老大的不乐意背后其实是少年人羞于启齿的情爱。

他当初一定是看出了你的心意。他明白你的痴情,在谈话中有意无意的优惠,红色的眼眸悄然一瞥,如同嘲讽垂怜,你更是觉得爱得羞耻难耐,反而想要躲开他。他离开的那天当真送了你一瓶红葡萄酒,年少时你觉得那颜色轻佻,时不时拎起酒瓶对着阳光看,视网膜底部落下的那点猩红每每让你想到他的眼睛。

你借口他是回不来的,也不会回来的,也就想着要忘了他。你要记下的,你已忘记的已经太多太多,痛苦的与幸福的,情与爱,恨与憎,你不能说你不在乎,你只能说你无法将一切携带着向前走。从不自觉的薄倖变成了自觉的薄倖,这就是你成长的路,只是这一把火烧尽了,微风吹拂,你便把手伸进未尽的余烬里面去摸索,活生生塑出一个他的样子。

你能告诉他,那瓶酒你没有喝。你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进了监狱里又放了出来。一群你并不认识的人数落着你并不存在的罪过冲进了你家里,砸碎了所有的玻璃制品——那瓶红葡萄酒泼洒在地上,血一般刺目,你就那样看着它干涸在地上,你以为你和他已经是永远不会再相逢的了。

他们折断了你的三根手指,因为你整夜整夜在画的键盘上弹奏肖邦。而现在你残缺的手掌抓着你盛着硬币而叮当作响的口袋——凄凉到了悲戚的地步。

他在你离他还有几步远时睁开了眼睛,红色的眼瞳,是惊惧与疲倦,流亡者身上没有驯顺的光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是他,没错的。那眼神刺在身上能引起隐约的痛觉。

你径直走过去,跨过矮栏。摸索宽松裤子的口袋,找一支烟来吸。你等他会认出你,对你说话,可是他没有。于是你接着向里走,走向十四座墓碑。

十四座墓碑,十四个人环膝而坐。这里你来了很多次。原煤一般的长形石块垒叠砌成一米以上的石碑,颇有些压迫的意味,上面安顿着墓碑,上面嵌着铜牌写着死者的名姓和生卒年。黄铜的牌子染了绿锈,十四座墓碑中只有第五座墓碑失却了铭牌,怕是死者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躺在层层的垒石下面,哀哀地连夜哭泣。你搜视草丛,几次和他目光相交,又急急地分开。就算千万次确认名牌不在旁边的蒿草丛里,你也不肯望着那墓碑说,这不怪我的,我是有心无力,这行不通的。

你在第五座墓碑垒石黝黑的胸膛上放上了一枚林肯纪念堂的生丁,就是方才在你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其中一枚,银色的小物件在阳光下灼灼地闪着光。纪念堂一面朝下,你记得的。你指望他会来看看这第五。墓碑,翻扣这枚生丁,仿佛也就指望这个能够告诉你——他认识到这里存在的意义了。

你熄灭了烟,迅速离开。

你知道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但你不知道他认出了你。白衬衣外面披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褂,黑色的裤子宽松舒适的样子,白净的脸上,眼睛因为面对阳光而眯缝着,但是从翘起的睫毛和淡而入鬓的眉毛来看应当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左眼眼角挂着小小的泪痣一枚。你从小就是一个整洁清爽的孩子,到长大了更是风骨清秀——你不怎么在乎,总是区区干净两字盖过罢了。他隐约有一种印象,在东方时遇上的小小少年,因为他撞倒了他的姊姊而恼怒,那个女孩穿着白色的乔其纱裙子,发尾卷翘,低眉顺眼和他相比是另一番样子。因为他的调笑而责备他轻佻,为了他亲吻他姊姊的手被就不经意流露出嫉妒的痛苦神色的小小少年,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他想要去问你,你好吗,你姊姊还好吗,又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不适宜像过去那般。他看到你手掌的残缺,但没有问你为什么,他并非无情无知,只是逃亡者身后牵挂太多,已经无力再加唐突一个罪名在头上。

但他确实翻动生丁,不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反倒是确定自身存在似的——倘若的话就来翻动那枚生丁吧,作为交流者并不探求彼端是谁在对自己说话,只是说,这里,在呢。

几天后去墓园,生丁以纪念堂的图像承载着天光。

此存在

此未忘怀

此愿意持续

生丁正反次数越多,涵义的值就进入:

此至今犹存在

怎能忘怀呢

此已经无法中断了

你们之间重新建立了某种联系,再不去墓园,不行至第五座墓碑,不翻转生丁——于你二人皆是罪过。

你也不知道他为了躲过屈辱的死在躲藏,在煎熬,在等待着,只是心心念念着,绝望的爱,甘心不求闻达,无福得到回应。爱在心里死在心里罢了。

生丁倘若不翻转,传达的就是:

此已死亡

此全忘怀

此不再来

除去死亡无可抗拒,其余二者不过是告诉彼端,此是一个薄情的人,彼不过是痴騃。

你们谁也不能保证这交流没有第三者的介入,没有办法确定是否是对方给予的与爱的誓约相仿的东西。

不过是在此端与彼端建立起不切实际的联系。

你每星期五去墓园,下午,生丁翻面。

针刺般的狂喜。

自夏天以来而后入冬,接连几场大雪,乔木亚乔木的枯枝,干净而纤细的影。

生丁被雪淹没,有轮回终结的不详预感。你侧着手掌轻轻拂雪,像是寻找埋在雪层下的骸骨或宝藏。

银白的雪光照亮了黑夜,把路灯光笼罩成浅橙色。你不着急去看生丁,而是抽烟。口鼻的热气汩汩地向外流。

手指摸索着探到底,白色的世界中一切都好生干净。雪光几乎刺伤你的眼睛。

没有必要再翻动了。你确信你是看见了的,也是被他的红色眼睛看见了的。

半月后,他去了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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